阿蛮暴打庆远侯世子的事传遍了整个京城, 各方反应各有不同,但是心底对阿蛮的态度顿时谨慎许多。
世上之人,无论高贵卑贱, 人性均是一样, 欺软怕硬, 畏权媚强。
阿蛮特意挑了一日空闲, 跑去给十一讲自己当日“怒打中山狼”的英勇事迹。
隐去了那些男人对十一的诋毁,阿蛮的故事依旧那么绘声绘色, 十一不过听闻一个消息便多吃了半碗饭,如今听到阿蛮细细叙说,主仆三人围坐在床边, 笑得直不起来腰。
阿蛮站在地上给她们演示自己是怎么抽人的, 左一鞭子右一鞭子:“那个李元实, 疼得满地打滚嗷嗷叫。”
十一又笑又不敢相信:“他真的打滚求饶吗?在家时,小鸢不小心在他衣摆上沾了一点茶水,他都要大发雷霆。”
阿蛮不屑地切了一声:“他就是看你们好欺负,摆谱呗。最后他还对着二婶婶下跪求饶呢!二婶婶不理他,我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鞭子,他捂着屁股,像一只大□□,一下子蹦了起来哈哈哈哈——”
“噗——”
“哈哈哈哈——”
屋里曾经被李元实磋磨过的主仆全都捂着嘴笑得东倒西歪。
纵然人人被驯养得温良柔顺,但生而为人,谁又能真的如同牛马一般默默忍受鞭打怒喝,任劳任怨?
阿蛮爱恨鲜明, 眼中没有规矩,在她面前,曾经只会忍耐的十一主仆便也释放了心中真实的一面, 对李元实的遭遇嬉笑嘲讽,没有半分所谓的大家闺秀、贵族主母该有的贤淑端庄。
这么肆意一笑,积攒在心中的郁结怨气竟被笑出大半,晚饭时,十一主动下地,头一回走出房门,在廊下走了走。
西厢房的事情,日日都有人给皇后汇报,听说十一主动出门,皇后想起那个赵阿蛮的所作所为,心情复杂。
司秀一边给皇后通头发,一边由心而说:“这位赵夫人,本心倒是个不错的人。”
皇后沉默没有说话,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。
阿蛮从十一这里回去,却没有看到蒋彦,问了宫女,才知道蒋彦半路被太子妃叫走了,至今没回来。
太子妃很少主动唤儿子去跟前说话,她谨小慎微二十年,性子很难改过来,即便儿子回到了身边,也习惯性克制自己不做显眼的事。
因此不仅阿蛮奇怪,蒋彦见她时,都心中忐忑不知是为了什么事。
太子妃却没有直说,而是给蒋彦细细说了一遍舅家情况。
“当年太子去世,我生下一个死胎,你外祖家受我连累,被各方攻讦渐渐失去圣心。但是无论我爹娘还是几个兄弟,他们都相信我的话,相信我的孩子不是那个死胎,二十年来四处寻找……”
“但是当时的处境实在太过艰难,你外祖父还是在几年后旧伤发作去世了,家主换成了你的大舅舅。他带着全家回到西北老家,守孝三年,彻底沉寂,直到楚历十五年,西北大旱,你大舅舅带着全家积极赈灾,组织百姓打退破城而入的贼寇,再次进入圣上视线。”
太子妃看着自己的儿子:“如今又过去十几年,你的大舅舅在朝中举重若轻,三舅舅在南边一方大员,四舅舅文声不错,与京城两大书院山长莫逆之交……阿彦,他们都是你天然的支持者,永远都会站在你这边。”
蒋彦被太子妃的话说得惶恐,心跳飞快:“母妃……”
太子妃紧紧盯着儿子:“不仅如此,你还有很多别人难以得到的东西,你的经历,你的父亲,你二十年本该获得如今一并补给你的宠爱。”
蒋彦握紧了椅子把手,指尖发白:“母妃,您的意思是让我——”
太子妃:“不是我让你,是你想不想?”
蒋彦沉默。
太子妃也不再说话。
屋子一下子静了下来。
不知过了多久,蒋彦的声音缓缓想起:“那,母妃呢,母妃想不想?”
这回换太子妃怔忡了:“我?”
蒋彦抬起头来,说:“是啊,母妃想要什么呢?在这里青灯古佛是母妃想要的吗?还是您想要坐到更高的位子?”
太子妃视线落到了微光洒进来的窗杦上,看着浮尘在光上跃动,思绪仿佛被抽空。
蒋彦耐心地等着母亲的回答。
太子妃回过神时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,看到儿子温柔耐心的眼神,心中感动:“你是二十年来第一个这么问我的人,我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。”
蒋彦便说:“您可以慢慢想。”
太子妃失笑:“我让你想自己想要什么,你倒好,反过来让我慢慢想。”
蒋彦笑笑:“儿子总是希望尽量不让所有对我好的人失望。”
太子妃听了这话,却突然觉得无比难受,她几乎没有多想,就拉住了蒋彦的胳膊摇头:“不,不要这样。”
蒋彦疑惑地看着突然情绪激动几分的母亲。
太子妃缓了一口气,恢复平静后才说:“你爹,曾经也是如此。可是孩子,你不知道,太累了,这样太累了。我从嫁给他开始,便看着他左右求全,一心为家、为国……他为母亲料理全家大小事,为父亲拼死相护,为兄弟尽心尽力,为国家舍生忘死,为我抵挡所有的压力和流言……新婚时他和我说喜欢蹴鞠,爱游水,但后来我日日回想,却记不起他何时玩过一回蹴鞠,何时去游过水。”
太子妃说得眼睛渐红:“我在他的遗物中,看到一本被翻旧了的书,是一本乡野游记,他的笔记密密麻麻,字字句句都是向往之意,可是穷其一生,都不曾如愿其中哪怕一句。”
蒋彦听得心中震动,脑海中那个几乎成神的父亲,在太子妃这些描述中,渐渐变得鲜活起来,他不再像书中圣人一样遥不可及完美无瑕,而变得有血有肉,有自己的向往和遗憾。